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夏天的春雪(仁王雅治BG) 作者:卑梁姑娘 文案: 青梅竹马是什么? ——一对帅气和可爱的孩子,在青春到来的时候日渐发现了互相爱慕的情感,一段美好纯粹的初恋便应运而生? 本来以为是有趣的玩具,结果却是个麻烦。 这是一个文学少女与银狐王子的故事。 内容标签:网王 花季雨季 搜索关键字:主角:奈良原夏子,仁王雅治 ┃ 配角: ┃ 其它:青梅竹马,文学少女 ==================   ☆、酸模   青梅竹马。   这个词源自于中国唐朝诗人李白的《长干行》——“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意为从小一起长大的一对少年少女,及其两小无猜的的亲密情状。   漫画里不是也总会有这样的情节吗?一对帅气和可爱的孩子,在青春到来的时候日渐发现了互相爱慕的情感,一段美好纯粹的初恋便应运而生。   仁王雅治是从来不看漫画的。   但不知从何时起,上国小的姐姐那儿开始有了一堆少女漫画——一大部分都是耍了各种花招骗他去跑腿买回来的。   第二次被指使后幡然醒悟过来的仁王没有直接把买到的漫画拿给姐姐,而是揣着它溜回房间,开始自己先一睹为快。   欣赏完一篇短漫后的仁王雅治不禁歪着头陷入了沉思——原来女生是这样想的,虽然很奇怪,但也算是一件新奇的事情。白马王子,辛德瑞拉,人鱼公主,拇指姑娘——这些以前在童话书中读过或是从未识闻的名字,如初生的小豆芽一般冒出来,然后离地飞舞着,盘旋在他的脑海里。   不过,只要是对话中的汉字稍微多了那么一两个,达到他看不懂的程度的漫画,就会果断地被放弃,落得个被偷藏在了家里某个地方的下场,最后还会引发姐姐寻宝侦破案件般的地毯式查找。   这样的情况发生过两次,姐姐也不再让他跑腿了,而是去告诉爸爸,说雅治想学汉字。   六岁的男孩子,脑子里总会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和念头。   六岁的仁王雅治,在某一天拿着毛笔在本该写着汉字的宣纸上鬼画符时,抬头发呆似的盯着墙上的日本地图,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有趣的点子。   于是在一个刚下过小雨、空气微凉的上午,仁王雅治留下了一张纸条给家里人,推着自己那辆小小的脚踏车,偷偷地从后院溜了出来。   他的目的地是本州岛。   在心中想象着家人发现自己跑路后各异的反应,仁王不禁勾着唇角轻笑起来。   就在那时候,他看见了那个女孩。   仁王家租住的院子隔壁也是一间有后院的老宅子,很少看见有人出入。   在院门口隔着爬满藤蔓的篱笆越过一段短窄的泥土地望去,矮矮的房檐下是半开着的纸格子门,门前半宽不窄的和氏木廊上坐着一个身着黑蓝色相间和服的小女孩,大概和自己差不多大的模样,一条又粗又亮的麻花辫绕过脖颈斜斜地贴在胸前,和她端正不苟的姿态放在一块儿看,颇有一种具备时代感的小淑女风范。   他好奇地望着她,感觉到目光的小女孩把观察土地上蚂蚁行走的注意力转移到了仁王身上。   她的眼睛又黑又亮,大大的黝墨珠子盯着他,好像看到了新大陆似的,其中有点点星光闪闪烁烁。   这是谁啊?从来没见过,原来邻居的小孩,是这么一个……怪怪的女孩子。   她伸出白嫩的小脚丫,踏着木屐小碎步走了过来。在仁王看来,那如钟摆般轻轻摇晃的姿势,即使不过短短几步路,也简直是滑稽透了。   “你……请问,阁下是哪位?”稚嫩的声音,清亮柔软,但语调却又缓又长,还有说出来的话——就好像是一个顶着小女孩身子的贵族老妪一样,又或者说,像漫才似的,故意给人这么滑稽的印象,一股搞笑的气息萦绕在周围。   仁王憋住笑,余光瞥过她身后半掩纸门的房间,明明是大白天,却黑洞洞地,看不清里头的样子。   难道是鬼屋?还是说她就是一个把灵魂附在小孩子身上的老太婆?   跟前的小女孩根本不知道他脑子里飞速闪过的种种奇异幻想,只是如等待上级的回音似的,双手交合,规规矩矩地站在那儿,半低脑袋,眼睛向上瞟着他。   那目光,并不是太陌生,那是一个小孩子该有的眼神,期许,好奇,又畏惧。   仁王悄悄地挺直了腰板,学着漫画里的人物,把食指放在唇上碰了一下,说:“我是王子。”然后轻轻地拍拍脚踏车坐垫:“这是我的白马。”   等着看有趣反应的仁王把目光落在女孩短短的碎碎的刘海上,但她静静地站着,看着他,没有任何反应,那黝黑的眼眸,好像不再那么闪耀了——居然,是失望了吗?   果然没错。她微微下撇的眉梢泄露了她的情绪。   “失礼了。”女孩微微福身,头也不回地迈着那如摇动钟摆般的滑稽步子回到了屋里,拉上纸格子门。   的确是够失礼的。仁王仿佛能感受到那幽闭的屋子里令人窒息的黑暗。   那天傍晚,因为肚子饿了所以不得不回家的仁王说不清为什么,就是想故意从隔壁后院路过。但空荡荡的院子实在让他失望。   仁王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后来不管哪个时候他都无法问出口。   ——大概已经是半夜了,窗户传来了轻轻的敲击声。   仁王望了望同屋已经睡着的弟弟,一阵战栗传上心头。   “王子。”窗外是小声的呼唤。   仁王一愣,随即蹭过去打开窗户。   女孩穿着一件白色的和服衬衣,白天梳地服服帖帖的辫子已经散开。   “你可以来我家玩吗?”她黑亮的眼珠直视着他,毫不害羞,和白天的时候相比换了个人一般。   “现在可不行啊,我要睡了。”他小声道,吐出的字眼仿佛和她已经很熟络了似的。   “不。等下次,我来找你的话,你就过来,好吗?”她轻声说道。   “嗯——好吧。”已经有些困了的仁王顺势应了下来,不然的话,谁知道这个怪异的女孩子还会干嘛。   她闻言一笑,眉眼弯弯的:“谢谢你。”   说完一溜烟地跑走了,还是那奇怪的姿势。   夜晚的寒气袭来,正拂在仁王的脸上,他捂着唇鼻小声地打了一个喷嚏,随即关上了窗户。 作者有话要说:     ☆、百花怒放的森林   仁王回忆起那天晚上的事情,觉得自己真是大胆。   一个在这儿住了那么久但是今天才刚和他认识的隔壁邻居,大晚上的跑过来敲自己的窗户。从来都没有见过面,她是怎么知道他是她的邻居,并且清楚地知晓房间在这个位置的?   但自那晚的约定之后,过了好些日子,他也没再见到她。难道真的是女鬼或是妖怪吗?   傍晚,从便利店回来的仁王路过隔壁门口时驻足了一会儿,看着大门旁边挂着的名牌。   ——奈良原。   回想起爸爸书架上的奈良原一高的摄影作品集,他把这三个汉字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雅治!”是放学回家的仁王雪穗,她侧头看了一眼一旁的老宅子,说:“你也想去鬼屋冒险?这里面可是有很可怕的要吃人的毛女婆婆的!”   “你遇见过了?”   噗嗤。雪穗在心中偷笑。这小子,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少被她玩弄过了,怎么现在却被一个一听就是唬娃娃的说法骗到?   “嗯。”她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边向家里走边说道:“不止有毛女婆婆呢,还有□□婆婆,我上一回进去探险,差点就被撕掉脸皮了!”   话音刚落,只听见“啪”地一声,雪穗捂着脑袋,看着身后刚刚下班回家的父亲,笑道:“开个玩笑嘛,爸爸。”   “噗哩。”   看到偷笑的仁王,雪穗才反应过来,趁父亲进屋的时候,对着仁王飞快地做了一个鬼脸。   那天晚饭桌上,仁王家的讨论话题便成了“隔壁的奈良原家”。   “那个满脸皱纹的可怕老太婆可是真的存在的。”雪穗煞有介事地说。   “这样评论人家上了年纪的老人,姐姐你不是太没礼貌了吗?难怪交不到男朋友。”仁王贤治奶声奶气地发出稚嫩含糊的批驳。   “我要是交了男朋友会告诉你吗?”   言语一出,其他几个人全都饶有兴趣地盯着她。   “啊啦,这两件事没有关联。”   惨败啊惨败。雪穗嚼着嘴里的菜,不再说话了。   “隔壁不止住着老太婆吧?”仁王冷不丁地接了一句。   “啊,那个小女孩。”妈妈好像找到了感兴趣的话题:“真可怜呢,从小就被奶奶那样对待。”   “嗯,没错。”爸爸相当赞同地点头:“相比起来我们家的小孩过得很快活吧?太快活了。”   “我吃饱了。”仁王蓦地起身,给差点就要到来的家庭□□大会画上了休止符。   “真可怜呢,从小就被奶奶那样对待。”   斜靠在橱柜边,妈妈这句话一直不停地回荡在仁王的脑海里。   真说不清自己心中的这种好奇是不是怀有罪恶了。   后来,在仁王已经快把这件事抛之脑后的时候,她才终于找上门来。   贤治不在,宽敞的房间正好适合他一个人自由自在地玩飞镖。他正模样正经地模仿着菲尔泰勒凹各种利落的造型,窗户那边传来了叩叩的响声。   仁王打开窗,小女孩站在外头,直直地看着他。   “可以来玩吗?”   他挑了挑眉,点头:“玩什么?”说着,把手里的飞镖揣到了兜里。   “到我家去。”她笑道:“我去给你开门!”   说着,就疾步回去了。   究竟是出于一种什么心态连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仁王自己也说不清。   他跟着她从狭窄的大门进去,老旧的土间却还算打扫得比较干净,穿过幽闭的回廊,是一间说不清是卧室还是由卧室和客厅组成的大屋子。   她将格子门打开了一点,刺眼的阳光像一把利剑一样刺穿了室内的混沌。   原来这便是上一回他见到她时的那个半掩纸门的屋子。   这间屋子和它被植物萦绕的院落极不相称,但却与他想象中的一样,甚至更让人不舒服。光线昏暗,空气混浊,室内仿佛还弥漫着一股疾病的味道,即使有阳光的光顾,也仍旧觉得视物不清。   “我们来玩角色扮演吧!”   女孩完全没有初见时那礼貌矜持到滑稽的姿态,但举手投足之间还是留着一股深闺大小姐的气质。   她轻轻地推开橱柜门,从仁王根本就看不清有些什么的柜子里抱出一叠折得规规矩矩的衣服,放在他面前说道。   “角色扮演?过家家吗?”就像幼稚园里同班的女生一样,喜欢和男孩子扮演“我是妈妈,你是爸爸,还有爷爷奶奶和小孩”的家庭游戏。   仁王玩过几次,把家庭里各个角色都尝试了一遍。但后来女生们总想自己安排,而且每回的故事内容也都差不多,他便觉得索然无味,退出了他们的团体。   很无聊啊。   仁王想拒绝。   “你叫什么名字?”他说。   “夏子。”   “奈良原夏子。”他念了一遍。“我叫仁王雅治。”   “为什么叫雅治呢?”她问道。   “为什么……”一般人会问这种奇怪的问题吗?“嗯,大概因为我和福山雅治有缘吧。”   “福山雅治是谁?”   她的目光毫无畏缩,充满了好奇。   “……”仁王笑了笑。“奈良时代的一位王子。”   “从没听过呢。”夏子皱皱眉,随即拿起面前的衣服,抖一抖,铺张开来。   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是一件宽大的成人纹付羽织袴。她递给他。   嘛,这样也挺有意思的。   仁王半披上了袴,因为太过宽大行动不便,只能坐在那儿不得动弹。   夏子又把一个垂缨冠放到他头上,不太懂古代官服装扮的仁王没察觉到什么不妥。这是要扮演古代的家庭么?   她冷不丁的忽然跪下来行了一个大礼。   “真像个真正的升殿大人呢!”她兴奋地道。   话音刚落,大门的铁闸响了起来。   “是奶奶!”夏子有些失望似的。“快脱下来吧,王子。”   完全捉摸不透她什么意思,仁王只能乖乖地把衣服脱下。   “从那儿钻过去吧,走正门会遇上奶奶的。”夏子把他牵到院子里,指着篱笆下的一个小洞说。   “真可怜呢,从小就被奶奶那样对待。”   妈妈的话再次回响起来。   他莫名地在胸间升腾起一股对她的歉意。   他从篱笆下面钻回了自家院子,回过头,好像能透过那扇紧闭的纸格子门看到女孩的过往和内心。 作者有话要说:     ☆、潮骚   平成三年,四月伊始。   正是开学的日子,六岁的仁王升进入了国小。   开学式那天,樱花飞舞之下,他看见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小女孩正蹲在教学楼的花坛边数蚂蚁。   这是自上回“角色扮演”之后仁王第一次遇到奈良原夏子。   如果她不迈着那像摇动钟摆一样的滑稽步伐走过来,并脆生生地叫他一声“王子”的话……会更好。   仁王有种好像吞了苍蝇似的感觉。   这是离他们家最近的一所小学,她会出现在这儿,也就是说,是同学了吧……嘛,也不奇怪。   “叫我雅治怎么样?”他笑道:“我叫你夏子。”   “好。”干净利落,毫不犹豫。   他真怀疑她之前是不是故意的。   虽然是隔壁,又是同校,但后来,一年级一整年的时间……仁王都很少在学校以外的地方看见她。   那次的角色扮演,也如从未发生过一样,只要不专门去回忆,就不会突然出现在脑海里,但是那间昏暗幽闭的屋子里弥散充盈的病痛的气味,好像从那天起便无法消弭了。   他曾在家长日的时候见过那个传说中的奈良原奶奶,穿着浅色的留袖,端庄高雅,两鬓斑白,慈祥和蔼的模样。   古人发明了“人不可貌相”的俗语,便是源于有这些人的存在吧。   一年级开始,她在放学的时候就一直被家里的女佣接走,基本上不会同周围的同学来往太甚。但她好像从来没被欺负过。   正当仁王这么想的时候,在天台后面碰见了偷偷啜泣的夏子。   他是震惊的。   在他看来,她实在是一个读不透想法的怪异女孩,但现在,这个怪人竟然会躲在墙角里悄悄地哭。   一股说不清的感觉涌上了仁王心头,他想知道她为了什么事情这么伤心。就这样轻手轻脚地出去,吓她个措手不及,会不会看到更有趣的反应呢?反正这儿又没有其他的人。   仁王这般想,也这般做了。   “是夏子啊!”他边说着边走过去。“听见哭声,还以为是学校里有妖怪呢。”   她没有被吓到,只是平静地侧过头望了他一眼,淌过泪的双眼泛着洇红。她把头靠在手肘上,隔了好一会儿,才沙哑地说:“你才是妖怪吧。你长得就像是一只狐狸。”   仁王看着她,没有生气,只是一挑眉,点了点头。   从王子降格为狐狸妖怪了。   ——说起来,她好像还从来没叫过他的名字,在学校里遇到的时候,也只是笑着向他挥挥手。   她身旁放着一个蓝色的笔记本,摊开的页面被微风吹得轻轻摇摆,干净的横格纸上只写了几个汉字。   仁王挨着她坐下,把笔记本递还给她的时候顺便瞥清楚了上面的内容。   平冈公威。   还有一个大大的心形把它圈了起来。   国小二年级的女孩子,也是时候该把自己喜欢的人的名字偷偷地写在笔记本上了。   “听说……把喜欢的人的名字抄写十万遍,再寄给他,恋爱就会成功。”   本来想的是一万遍,半怀报复地脱口而出,不自觉地变成了十万。但刚说完,他就有点后悔了。   夏子闷着头不说话,隔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擦干眼泪,哑哑地道:“嗯,我知道了。”然后对他露出眉眼弯弯的微笑。“谢谢你。”   仁王的内心又是一阵难以言明的罪恶感。   “呐,你认识平冈吗?”坐在教室里的仁王转过身向后桌的男生问道。   “平冈?谁?”男生挠挠头。“我们学校的?”   “唔……是个古代武士吧。”他含糊地回了一句。“练习题里的,我想起来了。”   “什么呀。”男生觉得没趣,便没再攀谈下去。   正是四月末,天色暗得不算早,可即便这样,七点半的时候也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回家路上的仁王恭平看着前面一边挨家挨户地盯着别人家的门牌,一边不急不慢地走着的儿子,饶有兴趣地没有出声。   但还是被他发现了。   “你在干吗呢?”发现父亲的仁王半恼怒半调侃地问他。   “该问你啊雅治。”他走过来,对仁王笑道。“在……寻宝?”   “嗯。”仁王应了一声。“发现隐藏真正姿态的城堡,救出公主。”   “啊……”仁王恭平一愣。“哎呀哎呀。真了不起。”   后来,不知不觉间跑遍了德岛市的仁王到最后也没能找到一户姓平冈的人家。   简直……像个白痴。 作者有话要说:     ☆、假面告白   仁王一点也不想和夏子讨论关于平岡公威的任何事情,但是他并不抗拒听她自己说出来。   这个习惯的开端,是平成四年初春,奈良原奶奶的去世。   仁王还记得那个下着雨的早上,门前的泥地也肮脏了几分,那份污秽很快就被冲刷掉,然而又被陆陆续续前来吊唁的人的鞋底弄脏。   夏子坐在牌位旁,穿着黑色的和服,一动不动,没有哭,脸上也毫无悲伤的表情,像个木偶似的。   吊唁会结束之后,由于下了一整天雨而灰蒙蒙的天色因为夜晚的到来更加深沉。   家人都睡下后,仁王从房间的窗户翻了出来,从那个小洞溜进奈良原家的院子。   他轻叩纸门,发出“擦擦”的钝响。   不一会儿,里面的人便把门打开了。   借着月光,他能从半宽不窄的门缝里看到她红红的眼圈。   “有什么事吗?”   “要不要玩角色扮演的游戏?”   她沉默了,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视线仿佛是在压抑情绪。   “好。”   她将纸门又拉开了一些让他进来,顺带递给他一张干毛巾。   仁王愣了愣,才接过来把衣服上的露水揩干。   夏子拉亮了屋子中央的吊灯,仁王这才第一回在完全光明的情况下将这个房间看清。   空荡荡的内室让人感到一股窒息,除了放在屋子中的那个矮桌之外,能在一眼之内收入眼底的就只有铺在东角落的被褥,和斜对面供奉了牌位的神龛。   屋里的陈设都已经很老旧了,特别是对着格子门的两个书架。架子上的书大多旧得有些泛黄,但也有花花绿绿的新书。   他走到书柜前扫了一眼,基本上都是汉字,一大半以上不认识。   最边上放着一本看起来挺新的书,侧边没有书名,仁王侧过头去一瞥,才发现是一个笔记本。他回头望了望正在矮桌前用稚嫩的姿势点茶的夏子,伸手将笔记本拿了下来。   翻开来一看,全是密密麻麻不断重复的四个汉字——平岡公威。   仁王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看着那像是施了魔咒般的字,走神了。   “不可以乱翻那个。”   透着沙哑的话音将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她虽然说这这样的话,但人却还是一步不离地坐在那儿,并没有要上前来行动制止他的意思。这反倒让他有些尴尬。   “抱歉。”仁王喃了一句,把本子放回原位。   “嗯,没关系。”   她利落的回答勾起了仁王心底的某种欲念。   “是喜欢的人吗?那位——平岡公威。”   她“嗯”了一声,毫无犹豫。   又来了,这让他没法招架的对应。那丝不为人知的想法也在□□的空气当中飘飘渺渺,仁王回想起去年他曾经跑遍德岛市,只是为了满足自己对一个陌生名字的好奇。   “哦——这架子上的书,你都读过吗?”   他别开了话题。   夏子缓缓地起身走了过来,在他跟前站定。香烛的味道、茶叶的味道,随着她的到来也弥漫在了仁王周围。   “最上面的那隔,是以前读过很多遍,中间的是读过一遍的,这一隔是没读过的,下面是最喜欢的。”   她肤色惨白的手在仁王眼前晃啊晃,上下指点着。   上面那隔放了很多童话书,依次有安徒生、王尔德、小川未明、铃木三重吉等等,有些是他也读过的,有些是知道的作家,但没听过这个作品的名字。   中间和下面的,基本上都是不认识的汉字。不过也有曾经耳闻过的著名巨擘,比如川端康成、夏目漱石、芥川龙之介这样的泰斗。   他伸手去下面那隔想拿一本夏子说的“最喜欢的”,但还未触碰到,甚至连书名都没看清,就被她的话打断了。   ——“我也有习作,你能看一看吗?”   “啊……好。”放弃了意图的仁王对她点点头。   “失礼。”   她侧身别了进来,半蹲着从书柜底层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一叠写得密密麻麻的稿纸递给他。   “可以坐过去吗?”她走向矮桌旁。   “唔。好。”仁王掂着手上分量不轻的稿纸。   “这样,就像是你是编辑,我是新人作家的角色扮演呢。”   扮演从来就没有接触过的角色,这不是难度的问题,是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吧。   但他还是照做了。   他认真地读起了手中的稿子。   夜晚静地只听得见呼吸的声音。   是一个很奇特的故事,小男孩住在一个像蛋一样的房间里,他十二岁的时候才第一次迈出房门,然后遇见了一个丑陋的女孩,他一面讨厌她的丑恶,却又一面和她成为了朋友。   读完之后的仁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顿了一会儿,才道:“真厉害,从这篇稿子我好像看到了二十年后了不起的女作家。”他自己也辨不清他说的话是几分意思,几分真假。   “为什么不是十年后呢?”   十年后——十九岁。那也未免有些年轻了。   但仁王点点头,应和道:“嗯……也有可能是十年以后。”   “不可能的啦。”她又说。“公威君是在国中二年级的时候发表了第一篇习作,我没有比他更早的才华。”   “唔,他真厉害呀。”   “他已经发表过很多文章了!”   词穷。   仁王搁下稿子,只觉得喉头又痛又痒。   她一开始还通红的双眼周围已经渐渐恢复了原来的白皙,仁王看着她,又别过头,边向门口走去边说道:“我觉得你会比他更厉害的。”   她动了动唇,想要说什么,最后只是道了一句:“谢谢你。”   仁王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直到回到房间,躺在床上,他才反应过来方才的一幕幕。   不论如何,归根结底对他来说,也就是“自作自受”四个字。   但……那位平冈——从一开始,仁王就对“公威”这个极具时代感的名字半抱怀疑,从她刚才的话和反应来看,如果没猜错的话,会是她的父亲,还是爷爷呢?   ☆、午后曳航   每当夏月初至,地处南方的德岛已经好似入了盛夏,每日一换的衬衫总是在喋喋不休地提醒着仁王酷暑的光临。   太热了,真烦。   他斜靠在院子的荫蔽处,望着藤花长满支架的隔壁院落。   没有人在啊。   每逢高温时日,仁王总会想起对面夏子家那个阴暗的屋子,它仿佛有种奇异的力量,虽然之后的夏天只在听妈妈吩咐给她送冰镇西瓜的时候去过一次,但那凉爽而又不潮湿的感觉让他实在难忘。   奈良原奶奶死后,奈良原家的老宅子住进了另一位年纪比较大的阿姨,夏子从来没有自己谈及过,仁王也没有在她家时和这位大人相遇过,他强烈的好奇心仿佛已经在与她相处的过程中被消磨了。   但明明觉得无趣,却又不想离开。   她这个人本身还是那么有意思。   可是时间越久,他每回想到夏子家陈旧的书架,还就真有点想知道那位先生的真相,就算已经有些笃定那是夏子讳莫如深的家事。   仁王躺在木廊上,感受自然微风和电风扇的双重服务,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和夏子有关,明明刚刚从睡梦中恢复意识的时候还记得,但等爸爸走过来叫了他两声,就忘光了。   “给。”仁王恭平递了一瓶冰冻好的白水给他,儿子已经喜凉厌热,这大概是遗传了自己吧。   “多谢。”   仁王接过冰水,在脸上滚了两下。   “好冰!”   不过,真舒服。   “奈良原家的小姐不在啊。”   枯坐了一小会儿,爸爸才开口挑道。   “嗯?是吗。”   “你很无聊嘛。”   “是啊。”   仁王恭平一愣。   “嗯哼……那么快就有喜欢的人了,爸爸很高兴呢。”   “啊……”仁王啄了一口冰水。“日本法律规定多少岁可以结婚呢?”   “……”仁王恭平看着儿子,又回过头来盯着叮咚作响的风铃笑道。“如果想的话,十岁也是可以的。”   “嗯,那太好了。”   像是咽了无法消化的食物,仁王恭平咂咂嘴,只能揉了揉儿子柔软的头发,笑着说了一句:“你这小鬼!”   夏子回到家里是傍晚七点过的事情,吃过冰镇西瓜后仍然感到有点微热的仁王坐在窗下吹风。   她进门的时候看到了他,趁阿姨不注意对他挥挥手打了个招呼,进去后没多久,就见她从自己的房间里探了出来,踩着廊下那双旧木屐,迈着那万年不变的奇怪步子,钻过篱笆洞来到仁王这边。   “我今天去看海了。”   她带笑的脸蛋红咚咚的,像个成熟的苹果一样,想必如果能咬下去的话味道也是很甜的。   “那你看到美人鱼了吗?”——本来想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不知为何烂在了嗓子眼里,在开口的一刹那,变成了——“嗯,很深邃吧。”   刚说完,仁王才回忆起自己为什么会说这个字眼。   以前,她曾经说,公威君是天天看深邃如天神一般的大海才会写出好文章来。所以现在她终于去看海了。   那么热辣辣的阳光,还能穿着一身和服去看海,真的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夜晚的来临让气温微微下降,但仁王还是觉得热得心烦。   “话说我快要结婚了。”他挥着扇子道。   “啊,恭喜!”   什么啊。   过了一会儿,才又说:“带我去你说的海边玩吧。”   “好。”   真烦。   “你不好奇?”他边问边使劲摇着扇子。   “嗯,很好奇。”她点头。   “结婚之后就不可以看海了。”   “哦。”   “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夫妻一起去看海的话,就会受到海妖的诅咒生不出小孩。”   “呀,真吓人。”   仁王也不知道自己在胡编乱造些什么,但是她惊恐的脸让他觉得很好笑。   “你写完了吗?”他话锋一转。   “快写完了。”   他说的是两年前在学校顶楼,他忽悠她的“把喜欢的人的名字抄十万遍”的事。   “如果不好意思寄的话,我可以帮你。”   “谢谢你。”她笑道。“不用麻烦的。”   ——不用。   仁王还没来得及出声,她就从木廊上跳了下去,一步一晃地扭进了自家院子。   “那回对不起,我收回那句话!下次一起去海边玩吧!”   她隔空说了一句,就回到了房间。   仁王看着那扇不紧不慢合上的纸门,才反应过来她最后说的是什么意思。   狐狸妖怪,如果又是王子的话,不就是狐狸王子了吗。其实也不错啊,听起来很新奇很厉害不是吗。   仁王长吁了一口气,望着渐渐暗下去的夜空,心中百味陈杂。   奈良原夏子。   虽然是五个汉字,但写起来并不麻烦。   夏天已经过去很久了,说过一起去海边玩却杳无音信,仁王在书桌面前坐着,左手斜撑脑袋,右手缓缓地书写着,不知不觉那五个字就爬满了纸页。   “听说,把喜欢的人的名字抄写一千遍,再寄给她,恋爱就会成功。”   餐桌上,雪穗笑着说道。   仁王的记忆好像在顷刻间就从深渊一般的谷底捞了起来——对了,这个说法,是几年前,在姐姐的那本少女漫画上看到的。   “嗯哼,真的吗?”父亲应了一句。   “是啊,占卜书上看到的,不会骗人的啦,雅治也知道的,是吧雅治!”   仁王看了看姐姐笑得一脸温柔,嚼着嘴里的食物吞下去之后,说道:“骗人的。”   “哎?”雪穗一愣,又做出一副明白了什么表情。“哦——”   “如果是这样的话,姐姐还会失恋吗?”他笑道。   “嗯嗯,说的也是!”没等雪穗回答,贤治便满脸赞成地接口道。   “我要是失恋了会告……”看着全家饶有兴趣的表情,雪穗紧急刹住了话头,放下碗筷笑着说:“我吃饱了。”   吃完晚饭回到房间的仁王从抽屉里拿出一叠写满的稿纸。   那是夏子上个月给他,她新写的故事。   是一个少女痴迷着强壮的海军,最后却嫁给了一名懦弱矮小的渔夫的故事。   仁王别过头看着墙上挂着的网球拍,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右手臂上的肌肉。   只穿泳裤的话,会不会很难看。   可最后,他并没有等到一起海边玩的那天。 作者有话要说:     ☆、爱的饥渴   仁王得知全家将要搬到本州岛的神奈川去,是平成八年的初冬。   这个冬天,德岛依旧是没有下雪的微凉天气——仁王最喜欢的温度。   听到这一消息的他,首先想到的是,六岁那一年持续不到一天的出走行动,虽然回来后看着什么行动都没有,只是笑着对他说了一句“欢迎回来”的父母觉得实在有些无趣。   念及,他的脑海里出现了穿着和服的夏子,还有她万年不变的麻花辫,还有那个下过雨的阴天,以及院子里生机勃勃的藤蔓。   夏天的味道仿佛已经刻入骨髓,根本没法散去。   这两年以来,和她的交集不算很多,她一直就是不爱出门的人,在学校也因为不是同一个班,所以很少碰见。自从那年在天台上遇见她以后,像是在避讳什么似的,再也没有在那个地方看见她了。   仁王想起那个阴冷灰暗空气混沌的屋子,他不太想过去。   可好似心有灵犀一般,他打开窗户的时候,就看见她在院子里,蹲在地上不知道在看什么。   ——这个时候,蚂蚁应该在休眠吧。   不知她是不是感应到了他的目光,一抬起头便直直地对上他的视线。   “过来玩吗?”   她对他挥挥手,笑着说道。   仁王回以一笑。“嗯。”   他从木廊处绕了过去,篱笆最底下的那个洞因为太久没有用过,已经有一半被枯枝覆盖了。仁王扯掉了几根枝条,想了想,又抽出几根,才刚好可以适合身材已经有所成长的他钻过去。   夏子不知什么时候进到屋子里去了,从格子门背后探出头来,对他招招手。   他慢步走过去,瞥过刚才她蹲过的地方,泥土肆意散落,最松散的地方被挖了一个小坑。   刚靠近纸门,屋里的阴冷和压抑扑面而来,他坐在木廊上,对她说:“我明年要去本州岛旅游了。”   “真棒呢。”   她的回答还是那么利落却又无趣,让仁王注意到的是她一反常态地没有直视他。   然后,就谁也没说话,沉默了好长时间。   这种气氛,真是让人觉得好想吐。   仁王转过去背对着她,看着天空渐渐降下的滴滴细雨。   身后窸窣两声轻响,忽然“砰”地一下,一个东西飞了出来,落在院子的泥地上,他一回头,看见夏子摔倒在门轨处。   “喂,没事吧。这么羡慕我?”   他笑着把她扶了起来。   她眼圈红红的,死死地盯住他,看得他心里发毛。   “没事,谢谢你。”   仁王拘下身子,才发现刚才飞出来的,是一只飞镖。很旧,脏兮兮的,但却有点眼熟。   “——原来,你也喜欢玩啊。”   “不是。以前你掉在这儿的,本来想还给你给忘了。对不起。”   “嗯……没关系。”   又是那种感觉,喉头堵上了什么东西似的。他忽然觉得全身发冷。   “送给你吧,我现在可不玩这玩意儿了。”   “谢谢你。”   那天之后,仁王再也没见过夏子。   因为需要乘坐飞机到东京去转车,离开德岛那天天气很好。   仁王离被阳光铺满的落地玻璃远远的,他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甚至有些欢欣,好像自己是一个抛弃了别人然后偷偷去隐居的人。   升入国中后,仁王选择了接着打网球,偶尔也玩玩飞镖,或者在家里,偷偷地角色扮演。   ——这真的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平成九年八月,路过湘南海岸线的仁王驻足了一会儿,蔚蓝的海洋,一望无际的地平线,深邃无垠。   “好热。”嘀咕了一句的仁王背着网球袋躲进了对面的树荫当中。   在夏日嗤嗤的蝉鸣声中,他听到背后一个男孩的呼唤声,他叫的是“平冈”。   仁王心里咯噔一声,没有细想,回过神去,发现电线杆旁站着一个女孩,对着跑过来的男生挥挥手,两人一起迈上了台阶。   也是啊,德岛没有姓平冈的人家,不代表神奈川没有啊。   仁王看着头上的树荫,好像回忆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雅治,我已经把烤肉吃光了啊!”   雪穗在楼下喊了一声,仁王回应道:“是吗?难怪觉得姐姐最近又胖了。”   “真的假的。”雪穗轻手轻脚地走到洗手间去,不一会儿出来说道:“你这家伙,这次我真的要吃光!”   “噗哩。”   仁王笑着合上房间门,坐到桌案前,看着摊在桌上的信纸。   他拿起来,一下一下地折成小方块儿,又拿剪刀来剪成细条,扔进垃圾桶,然后继续在下一张信纸上书写起来。   几张信纸很快就被糟蹋完了。   仁王打开抽屉,抽出压在下面的信纸,却连带着掉出了一张照片。   那是今年,立海大获得全国冠军之后网球部一起照的合照。   仁王看着那上面表情各异的部员,忽然想到了什么。   隔天,他去了藤泽邮局,把那封信送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金阁寺      十二月,已至平成九年之末,神奈川的大雪纷纷扬扬,这是仁王在德岛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景色。   得到夏子的回信,正是圣诞节之前几天。   沉甸甸的,厚厚的一摞,拿出来一看,果然是一大堆文稿。   她的想法新奇,文笔流畅,措辞清新美好,文章里时不时会有一些需要查字典才能看得懂的汉字,但阅读起来仍旧很舒服。从几年前奈良原奶奶吊唁会的那天晚上,他第一次看到她的作品起,就这样感觉。   可她的信,却完全相反。   ——我在德岛大学中等部上学。   ——神奈川那么热闹呀,真棒。   ——我的故事在校刊上发表了。   ——我写了新的小说。   就像是在接受采访的政客似的,毫无感情言语地用极短的短句来报告事实,一封那么厚的信,真正写给他的话不到一页纸的一半。面对面的时候,至少还能看到实实在在的音容笑貌,隔着一张薄薄的信纸,死躺着干巴巴的字眼,只觉得冷冰冰、凉飕飕的。   没意思。   读完那些稿子花了很久的时间,因为每当他读完一篇,总是会懈怠了阅读的心情,然后隔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忽然想起来,或者看到抽屉里的稿子,才又去读第二篇。   缺胳膊少腿的漂亮残疾少女爱上了羸弱的哑巴男孩;一个同时与四个不同年龄的女人交往的不良少年;两个同时被同学欺负的男孩相爱了,最后一起去跳海殉情。   越来越奇怪而多样的故事情节。   只到三月份,他才读到最后一页。   写的是,前面所有,都是一个普通的中学少年的梦境,每次他醒来后没过多久,梦里出现过的内容和人事全都被忘光了,这些故事,是记录在上帝的笔记本上的。   仁王觉得夏子是个天才。   但又有些乏味。   他的心头像是压着一把沉重的秤砣,难受极了。   所以说,一开始就不该看这些东西的呀。   从以前开始,她就老是能写出一些平常人根本想不到的情节,而且还写得那么清新美好。美得如夏天的碧绿,冬天的纯白。   仁王看完所有的稿子后,坐在床上丢着飞镖。   “汤浅笃子”——这是她署在文稿和信上的名字。大概是笔名吧。   仁王看着已经全部扔完了、扎在对面标靶上的飞镖,头脑中冒出了奇异的想法。   难道那个叫平冈的人,实际上只是个根本不存在其人的名字而已?   平成十年四月,樱花怒放。短暂的花期让美丽的粉色阴云未挨完卯月的春愁就已四散尽了。   ——“有空来神奈川玩吧。”   他被窗外飘散的花粉挠得打了个喷嚏,继而关上窗户,写下这一行字。   然后顿了顿,把信纸一下下地折起来,剪地七零八落,扔进了垃圾桶。   在第二张信纸上,却又原封不动地写了一句同样的话。   随即搁下笔,往身后一躺,陷进被褥里面,思索着,就睡着了。   醒来时已经是下午四点过,他慢吞吞地走到桌前坐下,想了想,写了一句“湘南的海边可以看见美人鱼。”   不对。   算了,不写了。   仁王把笔一扔,继续玩起了飞镖。   最后这封信寄出去的时候,已经是六月末了。   可这回,夏子的回信没过几天就到了。   只有一个字——好。   干净简洁,直率利落。是她的奇特作风。   仁王忽然觉得很麻烦。很过分吧,明明是自己写了信,说了那样的话。而即将到来的暑假,仿佛也有了某种期待和负累。   没过多久,在投身比赛中快要忘记这事的仁王等待她的二次回音时,一张明信片出现在仁王家的邮筒里。   明信片的图案是一座金灿灿的寺阁,右上角标着“金阁寺”,邮戳是京都市北区,今天上午寄出的。   金阁寺,就是鹿苑寺吧。   仁王想了想,转过明信片去看背后的留言。   “你好。我到京都了,打算后天早上八点坐新干线去东京。”   她去东京干嘛啊?   仁王把明信片塞进了抽屉里,便又开始玩起了飞镖。   第二天正是县大会的决赛,这时候就暂时不想这个了。   暂别了长达三个月的比赛,获得优胜后回到家的仁王沉沉地睡了一觉,第二天一大早就爬起来,溜得不见踪影。   当夏子从车站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一脸无聊地斜靠在候车椅上的仁王。   “哟。”他打了一个招呼。“好久不见了。”   “嗯。”夏子笑着向他挥挥手,点头应了一声。好像一点也不奇怪他为什么会在这儿接她似的。   “怎么不好奇我为什么知道你在浅草站?”她不问,他就觉得少了点什么。反正她一直不会问的。   仁王回忆起很久以前,她还会问他奇怪的问题,比如他为什么叫雅治,福山雅治是谁。还会说很有主动性的话,后来,虽然还是那张笑脸,人却越变越闷了。   “好奇。”她点头。   仁王忽然觉得懒得解释。   “嗯,秘密。”因为这儿离浅草寺最近啊。   “过几天——嗯,还去神奈川吗?”   “是,今天下午去。”她笑道,忽然对他认真地说。“我要去见公威君。”   他愣了一下:“神奈川?”   “嗯——立海大。”   “哦——”   一副向他宣布什么似的表情,真是无言以对。   果不其然,她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浅草寺。正逢四万六千日,浅草寺的参拜人群多得让他想吐。   从浅草寺出来的时候,竟碰上了柳。   “真巧啊。”   正面相遇,完全无法不打招呼。   “我去写祈愿牌。”   夏子小声地对仁王说了一句,就向左边走去了。   “雅治,你也来参拜?”柳嘴上问他,目光却瞥了瞥离开的夏子。   碰上了麻烦的家伙。   “嗯。那是我妹妹,漂亮吧?”   柳没有说话,沉默了一下,才说:“嗯,很漂亮。”   “别想了,她有喜欢的人。说不定你认识。”   仁王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   看柳的样子应该是有点奇怪他为什么会说这话,但他还是笑道:“哦?”   “我们学校的平冈公威。”   柳一愣,随即笑了,顿了顿,说:“雅治,你什么时候有妹妹的。”   仁王心中不知为何一阵不爽,他笑着回道:“前不久妈妈才生的。”   夏子回来的时候,柳已经走了。   仁王不知道夏子究竟想到东京游哪些地方,他甚至开始觉得自己跑到东京来都简直是多此一举。   摇摇晃晃的公车,一会儿便达到了新宿区的市谷本村町。   夏子站在那儿,看着一栋大楼。那是日本陆上自卫队的总监部。   “切腹真痛。”她冷不丁说。   “你试过吗?”仁王笑道。   “但却是最美的死法呢,如果上吊的话,舌头外伸,还会失禁,真是丑态毕露。”   仁王沉默一阵。   “抱歉,我忽然想起学校还有点事,你逛完了之后自己坐电车过来立海大行吗?”   “嗯,好。”她笑着对他挥挥手。“再见。”   好热。   仁王躲进林荫里侧头望着天空。   那是平成十年盛夏耀眼刺目的炽热阳光。 作者有话要说:     ☆、天人五衰   那天傍晚,仁王在学校等了很久,并没有等到夏子。   第二天晨训,夏日的闷热让即使是没有太阳照射的地面都升腾着闷热的暑气,刚跑完圈的仁王坐在凳子上擦着汗。   “雅治。”   一本书忽然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他抬头用询问的眼光看着面前的柳。   “闲暇无事的时候读一读小说吧。”柳说道。“这本书借给你。”   仁王想了想,应道:“好,多谢。”   训练结束后,仁王才拿起那本沉甸甸的书看清楚封面的模样。   《金阁寺》。   三岛由纪夫著。   有所耳闻的著名作家。不过以仁王对国语的兴趣,他的阅读层面仅仅止步在教科书的规定范围,以及,夏子写的原创故事。所以这位本来就没有什么兴趣的作家的书他从没看过。   柳这个人做事,不会毫无目的吧。   他随意翻开书页,快及末尾的地方是一摞注释,翻过几页,有长长的作者介绍。   他忽然愣在那儿,觉得身体有点发冷。   他的脑海里闪过了许多东西,有些已经很模糊了,有些好像又很清晰。   不是很长的作者简介,他却看了很久。随后不紧不慢地收拾起背包,疾步走出活动部室。   到达东京的时候是正午,炽热的太阳如鬼魅一般摄魂褫魄。   但那个地方就仿佛是从来没有人路过过一般。   仁王是欣赏着久违的晨曦回到德岛的,新干线整整走了十多个小时,他的心神已经到达了疲惫的极点。   但混乱的脑海里仍旧飘荡着昨天在书上看到的内容。   ——三岛由纪夫,原名平冈公威。   ——昭和45年11月25日,于陆上自卫队东部总监部切腹谏世。   ……   ——“是喜欢的人吗?那位平冈公威。”   “嗯。”   ——“公威君是在国中二年级的时候发表了第一篇习作。”   ——“他已经发表过很多文章了!”   ——“公威君是天天看深邃如天神一般的大海才会写出好文章来。”   ——“我要去见公威君。”   ——“切腹真痛。”   ——“但却是最美的死法呢。”   ……   站在奈良原家门口的仁王,想起了几年前,她曾经在院子里读过的那些诗词和俳句。现在他已经记不清是什么内容了,胸中无限懊悔。   “请问你是?”   大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位阿姨,奇怪地询问他。   “我是夏子的朋友,请问夏子在吗?”   他一开口,发出了连自己都感到有些惊诧的沙哑声音。   “啊啦,夏子小姐刚才出去了。大概是海边吧,听说。”   “多谢。”   他想跑起来,因为连续的劳累,腿都已经有些发软了。他仍旧强迫自己跑了起来。   德岛的海岸没有湘南海岸线那么长,海洋也不比相模湾那样宽阔深邃。   仁王看到那个身影时,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   他越过护栏跑过去。   “这么浅的地方,也淹不死啊。”   他喘着气道。   夏子惊异地回过头,看着他,双眼渐渐红了。   “是啊。”她吸了吸鼻头。“好像和切腹一样都很痛呢。”   “还会被泡得胀鼓鼓的,像个气球,浮在海面上,丑得很呢。”   她忽然大哭起来,好像把所有的一切都哭喊出来了。   仁王在她的手搂上他的时候轻轻地回应着她。   清晨的海风吹拂过来,泛起阵阵凉意。   中午,坐在奈良原家的院子里,夏子一边把她发表过文章的校刊给他看,一边自己整理着书架。   仁王只觉得眼球干涩而酸痛。   他看着那本放在书架角落里的笔记本,那上面写满了一个名字。现在已经有些旧了。   “不去神奈川玩吗?”   “嗯,下一回给你写信。”   “好的。”   这是那天他走的时候,与夏子最后的对话。   ——“真可怜呢,从小就被奶奶那样对待。”   那句挥之不去的话在他脑中盘旋。   以后总会知道的。   但仁王忽然觉得疲惫不堪,仿佛有一座大山,将他给压住了。   他靠在列车的座位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后来,这日成为最终的记忆,那就是,他风风火火地跑到德岛,见了她最后一面。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就是终章了,可能会稍微长一点。   接下来就一起去窥文学(中二)少女奈良原夏子的记忆吧。   ☆、终章、春雪   1、   奈良原夏子一生的记忆,是从阴暗无光的屋子里奶奶发病时弱弱的□□声开始的。   人类基本上不会记得三四岁以前的事情,就算有,也只是如做梦一般的片段而已。所以夏子并不记得偷偷从家里的两个女佣那儿听来的“老太婆强夺孙女”的往事,甚至于说,她连她们说的这种她那时候完全不懂的话,都不太记得清,直到长到记事的年龄,那丝卑微的记忆才忽然如蛰伏的春虫一般,冒了出来,却模模糊糊。   奶奶有病,夏子从女佣那儿听到,病的名字叫做坐骨神经痛。在她看来,那简直是世界上最可怕的病。   那时,每逢发起病来,奶奶总是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样,她叮嘱夏子,离她远点,即使从夏子有记忆开始,她就一直把她关在自己的卧室里,离她再远,也是处在同一个空间里,所以每一次,夏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奶奶在床上僵得像一个木偶,却又发出像地狱来的呼唤一般悠悠的叹息声。   奶奶是个温柔的人,她总来不会因为病痛而迁怒夏子,但却总是在病发后惩罚女佣。   女佣偷偷地说,装模作样的老太婆,真脏。   没过多久,那两个女佣便被辞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老实寡言的老阿姨。可她们的话,却一直潜伏在夏子的记忆里。   从记事起,奶奶就教导夏子,女人的使命,就是做一个身居幽闺的淑女。六岁之前,夏子从来没有出过家门一步。至少在她的记忆中,没有家以外的概念。穿着和服,迈着小碎步,基本上不需要太多的活动,这个屋子就像一个蛋壳,包裹着还未出生的夏子。   房间里没有任何娱乐的工具,除了那个陈旧的柜子上满满的书。奶奶一直奉行的是文养,所以汉字和书法,在夏子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接触了。五岁的夏子最喜欢的地方就是书柜前,那儿有一盏小灯,她坐在那个地方,挑选了图画和汉字很少的童话集开启了她的阅读生涯。   小时候,奶奶从不会给她说故事,所以进入到童话世界里的夏子,像是久旱逢甘霖一般,无法自拔。   像笨蛋一样不明白美人鱼心意的王子;为王子衔宝石的夜莺;虽然很坏但忍让救了百姓的银黑狐。   美轮美奂的世界。   后来,夏子六岁生日那天,奶奶带来了几个小孩,是她精心挑选来,陪着夏子玩耍的小姑娘。   夏子原本充盈着全身的新鲜感,却在大家决定的角色扮演游戏里她们“我才是公主”的喋喋不休的争论中被消磨殆尽。   当公主有什么好,王子全都是头脑迟钝的傻瓜。   六岁的夏子,生活充满了灰暗,唯一的光明,就是书柜前的那盏小台灯。   像是命中注定一般,她在一本书中,认识了一个人。   生于没落家族的平冈公威,从小就被患了坐骨神经痛的祖母关在底楼的病房里养着,不许他离开一步,甚至他的床,也是并排着祖母的床位放的。   夏子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和祖母并排的被褥,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期许在心中冉冉而生。   他是一个跟自己有着相同经历的人哪!   她知道了他是个写书的人,她顺着书上给的条目,竟然在书架上找到了完完整整的小说集。   三岛由纪夫。   她又看了看书上,他有两个名字吗?   夏子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把那一摞书移到了最下面,然后坐在原地,开始挨着挨着读了起来。   一天,趴在地上看书的夏子,竟然发现房间的角落里,被箱子遮住的地方,有一个小洞。   她偷偷地伏过去,看见的是不远处,一间房子的模样。   一个人,和她一样的小孩,正把窗户关上。   那以后,夏子除了读书以外,便多了一项兴趣,那就是,趁奶奶不备的时候,悄悄地从那个缝隙去窥探外面的世界。   没过多久,她就读完了平冈公威的几个短篇集,和一本叫做《百花怒放的森林》的小说。   很多地方,她其实根本就没读懂,但是正是这种断断续续的阅读,反而加深了她对书里某些片段的印象。   比如那位被爱上的性格冷淡的祖先殿上人。   那是什么呢?夏子翻阅着古代插画的图册,开始幻想“殿上人大人”。   她又翻到了最开始看到平冈公威这个名字的那本书里的图片,那幻想又飘散了。   他和她一样大的年龄,穿地整整齐齐,带着一顶小军帽,俊俏可爱的模样。   夏子不禁脸红了,如果和他见面的话,他会不会喜欢上自己呢?他现在在哪儿呢?   她忽然想出去。   平日里,奶奶也有不在的时候,但她从来没有动过这样的心思。   小雨把温度润湿到了一个正合适的冷暖程度。   夏子轻轻地打开纸格子门,门外是绿叶清新的气味。一直以来,只能隔着窗户感受到的光,终于实实在在地触到了。   夏子从鞋柜子里偷偷拿出一双木屐,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又坐回在木廊上。   她不敢出院子。只得垂头盯着地上,不知所措。   隔壁的院子窸窸窣窣响了起来,她也没听到,直到那声音停在了不远处,她一抬头,第一次与那个小孩正面相遇。   2、   在夏子看来,隔壁的小孩简直是个傻瓜。   在初见的时候,夏子是心慌的,又是期待的。她遵照奶奶的教诲,遇人行礼,阖首轻声,展现淑女风范。   但他说的话简直让她失望透了。   回到房间里的夏子忽然有种强烈的想呕吐的感觉,她难受地趴在书柜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洞眼。   他一点也不适合王子,他可以是银黑狐,也可以是殿上人大人哪。   夏子回忆着他的眉眼,觉得有几分滑稽。   还是叫他王子吧。他自己这么说。   从那天开始,夏子的记忆好像被上了色一般,越来越深刻。   后来,趁着奶奶不在,她便将他叫到家里来,玩起了角色扮演。   但却被奶奶发现了。   所以直到国小入学式再碰上的之前,她都没能和他一起玩。   应该说,她差点就忘记了。   小学是一个可怕的地方,这些可怕的小孩子,每个人都心怀鬼胎,还有各种让人匪夷所思的潜在规则。   在同学开始有孤立夏子的倾向的时候,她想起了那本书里写到的,对啊,在这个时候,公威君不是遇到了同样的情况吗?他去帮助同学补课。   夏子也照做了。非常奏效。   看吧,小学生就是这样,单纯,又笨。   开心的夏子开始学着写小说,公威君可是国中的时候就开始发表文章了,她如果不从现在练起,怎么会跟得上他。   但对于七岁的夏子来说,一个毁灭性的打击在那时候降临了。   ——她终于读完了那本传记。   他死了!   他竟然死了!   他已经死了二十年了!   承受不了真相的夏子悄悄溜到没有人在的天台,低声痛哭起来。   ——“是夏子啊。”   ——“听说……把喜欢的人的名字抄写十万遍,再寄给他,恋爱就会成功。”   痛苦的夏子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是这个笨蛋给的。   只要他在她心里还活着,不就好了嘛。这世界上千奇百怪的事情什么没有呢。   心情,稍微有那么一点点的好转吧。   然而过了几天,下午回到家的夏子却被女佣阿姨告知了奶奶病重住院的消息。   夏子从前从未把奶奶的病当做一回事,它就像空气一样活在这个家的每一个角落,离开了它,无法想象离开了它这个生活还怎么进行下去。   夏子规规矩矩地坐在奶奶的病床前,帮奶奶削着苹果,对床上越来越让人无法承受的□□声却仿佛充耳未闻。   “夏……子……”   “是,奶奶。”   夏子放下刀具,点头回应道。   奶奶指了指桌上的刀子,夏子立马递了过去。   她握住刀子,抵着自己的喉咙,手瑟瑟地发抖。   “奶奶!”   夏子不禁大惊失色,忘记了奶奶的教诲,在奶奶没问话的时候,就擅自开口。   但奶奶这次没有责备她。   “夏子……”奶奶握住夏子伸过来的双手,把它们覆她自己的手上。“奶奶怕疼……你来用力……”   夏子惊恐地看着奶奶,双手发抖,却又不敢移开。   “算了。”奶奶叹了一口气。“把我扶起来吧。”   刚被上一波病痛折磨过的奶奶好像暂时有了一点精神。   她颤颤巍巍地在床下翻出一根长长的布条。   “把我扶起来。”   夏子大气不出地扶着她。   “好孩子……别怕,人只要死了就不可怕了。”   这是记忆里奶奶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她坐在地上,盯着奶奶的身体在半空中轻晃,奶奶一直梳得服服帖帖得发髻此刻乱得像草,白色的留袖和服笔直地下垂,失禁的尿液顺着白色的短袜流到脚尖,砸在雪白的被褥上。一阵恶臭。   夏子觉得全身发冷,外界的声响都已经全部静音。   只剩下春天万物苏醒生机勃勃的气息。   3、   夏子有读者了。   邻居的小孩,实际上是个大好人啊。   不过这个人老是自以为自己很聪明,在她眼里简直满是滑稽。   但这也是很有趣的,有时候,他的胡言乱语,给她带来了极大的乐趣。   原本以为人生是一段很长的旅程,时间却也还是过得那么快,只是足够她将公威君的小说全部读完为止。   这是一个只和邻居那个小孩分享的小秘密。   她顺势告诉他,那是她喜欢的人,她喜欢的人可厉害了。   每当谈及公威君的时候,她总觉得在说出那些幻想的言辞之后,心里有种充盈而出的满足感。   她时常躲在被窝里,看着那些黑白色的照片,产生许许多多的臆想。   她好像渐渐忘却了太多的烦恼,她的灵魂与他共存。   平成八年初冬,从学校回来的夏子碰上刚回家的大姨,她谈起,隔壁的仁王家要搬走了。   夏子愣了一下。   她怎么不知道?   她觉得心里冒出一股无名的怒火。   院子里有一个小土包,那里埋着的东西是一个袋子,袋子里装着一只飞镖,那是六岁那年,隔壁小孩来她家玩时,走得太匆忙,从兜里滑出来的。   夏子想了想,把它挖了出来。   看见他正盯着这边的时候,她有一瞬间慌乱了。   直到他坐在木廊上,嘴上又说着一些让她觉得恶心的话。他背对着她,不知在看着天空中的什么东西。   离开的话,不就是等于见不到面了吗?再也不能帮她读文章了?   太可怕了!   ——“人只要死了就不可怕了。”   夏子心头升腾起一股强烈的恨意,顺势举起了那只拿着飞镖的手。   那家人最后还是搬走了,夏子觉得心底空荡荡的,她想起来,她已经很多天没有去读公威君的文章了。   春天到来,平静无波澜的国中生活开始了。夏子唯一持续下去的事情就是写小说,写一些奇形怪状的人,写长相丑陋的人的爱情。   ——“趁着肉体还美的时候就要自(和谐)杀。”   在公威君的书里读到的这句话,连同奶奶生前的遗言,仿若人生信条一般贴在夏子的心壁上。死,也不是那么可怕嘛。   收到那人的信,是平成九年八月末的时候。盛夏正当头。   他竟然会寄信来。夏子偷偷欢喜着。   那张照片上的人好像成熟了一些。   他在照片上各个人的周围写了些奇怪的字,什么“女人”、“眯眯眼”、“穿越的武士”……   夏子盯着照片上那个“武士”——这个年代居然还有武士吗?   那个人一脸严肃正经的模样,有些老成的面庞仿佛散发着无限的魅力,让她想到了切腹谏世的公威君。   她有些兴奋地翻出公威君的书,挨着挨着又读了一遍,直到快年末的时候,她才想起,要给那人回信。   他邀请她去神奈川玩。   谁要去那种地方。   等等。   夏子想了想,去的话也不错吧。   她首先到了那个不可不去的地方。   临湖的寺院,闪光的金箔。   ——“它拒绝所有的含义,美轮美奂。”   那一瞬间,书里的句子伴随着夏子心中的感动翩翩起舞,无法停歇。   在树下歇息的时候,她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少年,正盯着她看。那模样有点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但是想不起来了。   夏子对他回了一个微笑,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再次见到那个隔壁的小孩,他的个子长高了许多,但还是很瘦,皮肤也很白。   就在那一瞬间,夏子原本期待的心情有些低落了。   金阁寺,浅草寺……陆上自卫队总监部——那是公威君归升的地方。   她正沉浸在回忆当中,抛弃却突如其来。   ——“我忽然想起学校还有点事。”   说谎。   ——“你自己坐车来立海大好吗?”   那种地方我一点也不想去。   但她的脸上泛起了一如既往自然得如发自内心般的微笑,向他挥手作别。   坐在灰暗的房间里的夏子摸了摸肚子,那股想象中的疼痛仿佛已经侵入骨髓了。   这是本来就想好的事情,只不过现在提前了而已呀。   夏子在二者中徘徊抉择,最终穿上木屐,出门去了。   如果他没来的话,她也不会跳下去的吧。   那海水,本来深邃的海洋,却忽然像妖怪一样丑陋。那蓝色,那简直像是医院的颜色;那云层滚滚的天空,简直就是在拍手叫好的恶魔。   害怕得发抖的夏子抱住了他,失声痛哭起来。   ——“趁肉体还美的时候就要自(和谐)杀。”   ——“人只要死了就不可怕了。”   那些话语,暂时被搁浅了。   她能感受到的,她能感受到的,只有他身上泛着淡淡香味的微湿衣料。   那个本来想叫出口的称呼,最终还是被哭泣代替,烂在了喉管里。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附录:   三岛由纪夫(1925年1月14日 - 1970年11月25日),原名平冈公威,二战后日本国内著名文学大师之一,两度入围诺贝尔文学奖,有“日本的海明威”之称。   最终,因为激进的政治目的,三岛由纪夫额系“七生报国”头巾,在日本陆上自卫队东部总监部(今新宿区市谷本乡町)切腹谏世(四次介错而死)。   《酸模》:第一篇短篇小说,发表于1938年。写一个少年在监狱外遇见了犯人。   《百花怒放的森林》:第一篇中篇小说,发表于1941年。写“我”如梦般地经历了四个故事。小说缺乏整体性,却朦朦胧胧,充满日本式的审美情趣。   《潮骚》:名为“潮水拍打岸边的波浪声之意”,发表于1954年。写歌岛(今神岛)一对年轻男女纯洁的爱情故事。   《假面告白》:发表于1949年。描写作者内心隐晦的自传性作品。   《午后曳航》:发表于1952年。写一个男孩杀死了要和自己寡居的母亲结婚的强壮海员。   《爱的饥渴》:纯文学小说,发表于1950年。通过女性悦子在丈夫死后发生的一系列不伦故事来反映伦理道德的必然。   《金阁寺》:重要代表作,发表于1956年。写一个懦弱少年不断幻想着金阁寺被烧毁,却没能如愿的故事。   《天人五衰》:遗作《丰饶之海》四部曲的末篇,1970年11月24日完稿。   《春雪》:《丰饶之海》第一篇,发表于1965年,是一个充满日本古典美的爱情故事。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